也许,还是八仙桌简单而干净。我们常常为了生活更缤纷,而做出了过分的选择。
家里最早的餐桌记得是一张八仙桌,紫色,干净,不知什么材质,油漆剥落,功能不少,一日三餐只是它的部分职能,事实上除了眠床,八仙桌扛起了我们所有的日常生活。
早起一壶茶,爷爷是铁定要在八仙桌上泡的;然后奶奶或外婆的拣菜平台也是它,有时还呼朋唤友,三姑六婆地共享;下午开始就是我们一群同学的了,各种作业本把它铺满,入晚它仍然不得闲暇,母亲倚着它结绒线,听收音机。父亲不知何时开始俯身其上写字,他要写很久,天天虚汗涔涔地趴在上面。
那时特别羡慕有“新式餐桌”的同学,和那破旧的八仙桌迥然不同,它们配有玻璃台板,白色或花格的桌布上压一块玻璃,正中压几张黑白婚照,再排列几张当时被认为“高光”的东西,如侨汇券、军属证、党课通知、各种票证……
那也是一种“面子工程”,尽管色彩非黑即白,但已足够比八仙桌缤纷。
餐桌渐渐显得五彩缤纷,而且成为家庭一景还是改革开放后的事。大概一直有憾于老旧的八仙桌的寒碜记忆,我一结婚就赶紧着手自己的餐桌之魅。“玻璃台板”一定要厚实,起码1.5—2厘米,下铺橙色苏格兰格子台布,刚好体现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审美风气,玻璃台板下既有港台明星照,也有足球明星照,更有认购证,国库券,以及乱七八糟的各种会议通知、等待报销的住宿票据和车马票据,表明那时的我根本不明白到底想要什么,只想跟得上潮流,社会上“有花头”;横向看朋友,有的把玻璃台板下的餐桌当“光荣榜”,各种小型奖状铺满——大的是要上墙的——居中必定是国家级会议的集体照;有的则把它当收发室,各种外币、发票、收据、账单、优惠券像裙边一样台板下压满,中间是一张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国宴级菜单;有的则拿它当“备忘录”,各种节目预告、贵宾邀请、视察通知、行业警示,尤其和“首长”的合影,如杂花生树,凤仪来朝。一般而言,主人从事什么行业也能从餐桌下看出端倪,外地工作或常出差的,介绍信、火车票汽车票以及招待所指南多多,做教师的,台板下随手涂抹的励志语录和教案备注多多;搞艺术的,各种剧照、明信片、电影票、入场券铺满;三班倒的,营养提示和病假条不少,已退休的则养生鸡汤横七竖八,这些都还是顺眼一瞥的印象,多年后我第二轮打扫自己的餐桌之魅,台面开始干净点了,正上沿压着一段禅味十足的格言,很内敛的小楷书法,表明我已意识到,张扬与炫色都不是力量;下面正中位置压着一张诗人王寅拍摄的酷照——一辆欧陆旧式马车,车夫戴一顶短檐礼帽,微眯的目光既深邃又迷离,侧脸清瘦,眼角鱼尾纹之深显示他生活压力很大,点了一支雪茄没吸,孤独,凝视远方。
背景是哈瓦那的西班牙建筑群。我喜欢长时间地欣赏这幅画。而那日收回视线后,不知怎么,居然又想起了家里那张最早的餐桌,八仙桌,紫色,除了一日三餐,它事实上扛起了我们所有的日常生活。
当年围绕着它生活的人,除了我,几乎都不在了。
也许,还是八仙桌简单而干净。我们常常为了生活更缤纷,而做出了过分的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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